第八章-《乔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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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里,好像世外幽境。
等到茶水送来了,服务生就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小小的酒精炉子上坐着一个透明的样式简洁而美丽的玻璃水壶,细细地升起一缕水汽。
水汽里,乔一成好像看见年青的自己,坐在旧的后来在一场大火中遭到毁灭的市火车站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孤独绝望,听那火车长鸣,带走他年青的,初次的爱人。
水开了,乔一成提起水壶,在对面女人的杯子里注上水。
女人把细长的手指取暖似地捂在白色骨瓷的杯子上,虽然是五月天,完全不冷。
乔一成隔了十来年的岁月,第一次叫出女人的名字。
居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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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喊出这个名字的一瞬间,乔一成才明白,原来当年,文居岸这个名字离去了,可是这个人并没有离去,从来没有。
她就藏在他的心底里,藏得那样地深,甚至都没有让他发现。
她是他心底里的一个伤疤,他用了漫长的时间来让这伤疤愈合,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伤疤这样固执,仿佛它有了自己的心智,执拗地成长为一粒种子,这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时候就这样地发了芽。
一成于是再叫了一声:居岸。
居岸说:啊?
一成快活地笑起来,这笑容让他看起来年青了许多,神情里有了难得的轻松与欢娱。他为居岸的这一声啊而快活着,觉得身上都松快了,日子也回去了,居岸依然是小时候的习惯,好像他们还坐在书桌前,他替她改卷子,有许多的错误,他不忍大声责备她,轻声喊:文居岸?
居岸抬起头来答:啊?
如今这对面的居岸也说啊?然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笑笑说:我变了好多吧?
一成说:略长胖了一点点,头发厚实多了。
居岸有点瑟缩,又笑了一笑。
其实居岸还是瘦,可的确是比小时候丰满了一点,头发丰厚,很长,烫成细卷,全披在肩上,只挑出一缕用一根青色泥金的簪子别住,因为不像少女时那样瘦得可怜,眉目便也不那样地紧窄,肤色仍旧白暂却有了干涩,茶室里暖和,她脱了外面的厚实外套,是乔一成记忆里的削肩薄腰。
你长大了。一成说。
居岸一时低下头去,过了好一会儿说:是老了。
一成大笑出声:你这么说我老脸往哪儿搁呢。
居岸抬起头来,出神地看了乔一成一会儿,突然说:你也并不比我大多少。你......好像倒是变了很多。比以前,嗯,开朗了,笑得多。
一成不知如何回家她的这个问题,居岸又在眼前了,可是他们中间隔着这许多的年月。
乔一成于是又笑笑。
居岸的神色明亮了一些:看看看,我没说错吧。
一成说:我这么看着你,觉得你比起小时候更像文老师了。果然是外甥像舅。文老师还好吧?
居岸说:还好。我舅舅这个人,学问是顶好的,只是性子太软了,我们家好像都是这样,男的性子绵软,女的全是强硬好胜的脾气,两种人活得都累,一个为别人累,一个为自己累。
他,一直没有结婚。居岸又说。
一成想起那个干净整洁,书卷气十足的男人,他少年时的榜样,人不过是这么回事,你这也好,那也好,但并不代表你可以幸福。
你知道,居岸说:我父亲,没了。
一成一愣。
我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居岸说,是他病了我才来照顾他的,他想见我。拖了一年多。
文居岸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这个久不见面的人说这些:不过我觉着他去了也倒好,活着,太受罪了。他得了肠癌,扩散了,脏器全坏了,最后血都吐干了。
居岸的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来,大颗大颗,滚将下来,沉重地砸在竹面的桌子上。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阻止眼泪的坠落,样子活像一个惊恐的孩子。
一成想过要替她擦一下眼泪,最终还是没有行动。只替她重新斟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
居岸极快速地擦干了眼泪,笑起来,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死了死了,死了就了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母亲还好吗?一成的这个问题差一点儿就出口了,可还是咽下去了。
居岸像是通了读心术似的,说:我母亲倒还好,还在北京,工作也很不错,在新华社,早些年常常出差,现在快退了,呆在家里的时间也长了。父亲治病的钱,也是她拿的。
文居岸和乔一成在茶馆里又坐了一会儿,居岸说她要回去了,一成下意识地问道:你现在住哪里?
居岸说了一个地址:这是我母亲给我父亲买的一套房子,是给他养病用的,我现在还住在那儿。对了,居岸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你结婚了吧?有孩子了吗?
一成说:结了,没有孩子,你呢?
居岸神情暗了一暗,却又有点无所谓地说:结了,又离了。
居岸的这种语气叫一成心里缩了一缩,像是有一枚小针,在他心上刺了一点。
他的耳边似乎有火车长鸣,他的居岸,在长鸣声中离去。然后过了许多年,再回来时,已然沧桑。
两个人起身时错身而过,一成叹气似地说:你长了这么高了。
居岸回头往着乔一成,眼睛里有一刹那的诧异,然后变得那样地温柔,是的呢,她说。
接下来的时间,一成并没有机会再见到居岸。
家里接连着的事儿,先是四美回来了,然后是三丽走了。
在戚成钢入院后的第二个月,他便从死亡线上挣扎出来了。之后又治疗了一个多月,又在医院观察了一个月,就出院了。
乔一成跟四美商量好了,叫她先跟戚成钢到这边来,这里条件好些,他们两口子先在这里住一阵子,而他自己,则回到老屋去跟老头子住上一段。
四美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乔一成不等她开口,便斥道:戚成钢一个死了半个的人,我看他可怜,而且巧巧又小,谁知道这病有没有后遗症,大人没事,别过给孩子!
出院那天,乔一成把弟妹们都叫到自己家里,二强去医院接他们,二强临走前对一成说:大哥,你说要不要把小弟也叫了来?
一成没好气地说:你当过年三十哪?二强瞪了他一眼,乔一成转过身说:那你叫上他吧。
谁知乔七七竟然得了重感冒,怕这时候戚成钢抵抗力弱,万一传染了不好,就没来。
戚成钢一进门,一成,马素芹还有三丽两口子都吓了一跳。
戚成钢完全脱了形,面色如土,目光散淡,瞳孔的颜色都浅了,脸庞刀削过似地瘦,颧骨高耸,好似要戳破脸皮,头发极短,两侧与额头还青着,留着扎针的痕迹,整个人简直就是一副骨头架子。
乔一成不由得就把原本想给戚成钢看的脸色全收了回去。
四美也瘦得不行,穿了一件军大衣,里面一件厚毛衣外罩着一件男式的大格子衬衫。精神倒还好,而且,乔一成觉得这个小妹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乔四美从来就不是这样沉静的,原本她身子的重心是在脖子以上,三丽就曾开玩笑地说她脑子里装满了浆糊是沉的,骨头却轻,整个人是飘着的,现在,这重心好像下移了。
戚成钢夫妻在乔一成的房子里住下了。
没过两天乔四美回了老屋一趟,收拾些用得着的东西。
四美在旧的樟木箱中的一堆杂物里发现了一本老旧的数学簿子,上面铅笔写的名字几乎看不清楚了,翻开来看,连老师红笔的批改都变得黯淡不堪,可是依稀可辨,一个叉,一个叉,又一个叉。
是她的没错。
四美坐到地上,慢慢地把那本子翻开来看。
乔四美从小最讨厌数学,她不善分析,不善思考,不善列式,不善计算,她不善所有需要理性思想的东西。
老师用红笔打着叉叉叉,力透纸背,一边说:乔四美,你脑子里都是浆糊吧,乔四美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乔四美你怎么不开窍?
乔四美不是没脑子,只是她的脑子里是一马平川,没有任何高低起伏,更没有沟壑纵横。
四美隐隐地记起,她曾经似乎是很喜欢画画的,铅笔草草地构了个轮廊,便迫不及待地捏了短小的蜡笔,重重地涂上去,红是红蓝是蓝,鲜明深刻,淋漓尽致也一踏糊涂。
太傻了。
与数学本子塞在一起的,还有一堆明星照片,都是当年费尽心力收罗了来,宝贝似地藏起来的,人真傻啊,四美想,藏得这样密实,自己都找不着了。
照片都褪了色,那些年青的鲜艳明媚都留在方寸之地出不来。
四美想起那时看疯了的言情片,总会有天灾人祸或是疾病苦难拯救濒临绝境的爱情,背叛者昄依了最初的爱人,两人一起走向幸福的结局。
但是,四美知道,自己的爱情故事并没有这样梦境一样的走向与编排,亦不会有那样的收梢。
也好。
将养到年底,新历年来的时候,乔四美头一次带戚成钢去饭店吃了顿。然后两人回家。
四美替戚成钢洗脸,给他按摩肩背。躺得太久,戚成钢的背常常会痛。四美问:这一向,病应该是好清了吧?
戚成钢点头,我觉得又跟从前一样了。
戚成钢突地转过身来,看着乔四美,看得很专心。
这个男人,四美也看着他,想,他终于也老了。
的确,这一场大病,让他骤然老了,脸上的皮也挂了下来,嘴角现出了深深的法令纹。
戚成钢慢慢地把头埋在四美温暖柔软的怀间,说:四美,这回我死过一次了,我会收心安份,我要跟你好好地过日子。四美,四美,你相信我。
四美摸他的头,看他抬起的铺着热泪的面孔。
那眼泪让他的脸一点点地明净滋润起来,充满了孩子般的讨好和忧伤,好象还是当年她在街口遇见的那个年青英俊的人,让她抛了一切也要嫁的人,让她掏心掏肺爱了这么许多年的人。深眉俊目,挺拔标致,迷惑了她一整个的青春岁月。
起初她不过爱上了他的好皮囊,后来竟然爱上了他不那么美好的灵魂。
然而,都过去了。
四美说:戚成钢,我看到那些信了。我也是,陪着你死去活来了一回。
什么?戚成钢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四美也并不做解释,却说:你想跟我好好过日子吗?
戚成钢热烈地点头。
四美说:可是,我不想跟你过了。
零四年到来的时候,乔家的几个孩子中有两个离了婚。
四美跟戚成钢两口子离了。
是四美提出来的,态度极其坚决,没有丝毫缓和的可能。公婆的苦劝,小女儿巧巧的哭泣,都没能劝阻住四美。并且,四美说,在离婚后,希望戚成钢赶快搬离乔家老屋。
女儿戚巧巧判给了乔四美。因为法院考虑到乔四美工作稳定,收入尚可,且身体健康。
孩子临走那天,戚家老俩口老泪纵横,戚家老太太说,这是活活地要了她的命,摘了她的心肝儿去了。
乔四美抱过女儿说:您可以来看她,天天来都行,您住我那儿去都行。可是我不会过来。
老太太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乔四美的生活在离婚后反而顺当起来。
她并不拙笨,她们的宾馆发展得也相当不错,在戚成钢生病以前,乔四美已做到客房部的部长,现在回去,单位也还是欢迎的。
她搬回了老屋,临搬前把大哥的屋子收拾打扫得比她们宾馆的客房还要干净,连床铺都铺好了,折了一角,压了新洗好烫好的睡衣。
乔四美变得少语寡言起来。
一成与南方的婚姻也在这一年的年头走到了尽头。
南方成了临市的一名副市长。临赴任前,南方与一成两人见了一次面。
两个人的分手相当地平和。平和得就好像太阳在早上升起,又在傍晚落下去一样。
南方说:一成,以后,无论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你答应我一定要让我第一个知道。
一成点头,一直把南方送到项家小院。
南方进门前一成突然高声叫她:项南方,以后有人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揍死那个x样的!
声音嚣张如同一个年少的市井混混。
南方回头看到一成在街对面望着她笑得张狂而松快,这样的一个陌生的乔一成,忽地引得南方很想问上一声:一成,我们以前,是不是没能好好爱过,没能认真地让你看看我,也让我看看你。
话南方没有说出来,南方想,反正也不是千万里之遥,有一天,她总是要问的,不论那一天,两个人都会是何等的境况。
也不是没有好事的。
一件好事是,二强与马素芹这两年的生意做得不错,两个人一商量,下决心开了一家小小的饭店。卖南京本地的家常菜与东北水饺。饭店就开在他们租的房子附近,这两年这里陆续地搬来了一些大专院校,还有两家外企公司,饭店的食物简单但是胜在家常入味,马素芹又是个极干净的人,灶台都被擦得亮闪闪的,每天一个中午一个傍晚,生意相当地红火,很快地有了个小伙计,智勇周末也会来帮忙。
另一件好事是,乔一成做了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副主任。
宋青谷说他是情场失意,官场得意。当然啦,宋青谷也由衷地说:老乔也并不是那种只有官气没有本事的人,正经是自己真才实学加上努力才有这么一天的。并指明乔一成一定要罩着他,他打算从此以后在新闻中心横着走路。
一成与他开玩笑说:老宋你现在已然是横着走的了。
那么就再横一点。甩着两膀子横。妈的,我是副主任的前任小舅子我怕谁?
对于一成与南方的离婚,起初一成简直不敢跟宋青谷提半个字,提心吊胆地等着他的一顿好骂。怪的是,宋青谷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了声,离了也并非坏事。
宋青谷在之后的一次午饭时对乔一成说,我有个预感。你跟我南方姐,没完呢。
一成忡怔了半晌,哪会有这种事,他说。
这天晚上,乔一成接到一个电话,是他二妹妹三丽打来的。
她说她要和一丁去北京。
一成问:去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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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丽与一丁在零三年的年底去了北京,一成在他们走之前,曾跟三丽谈了许久,可是这丫头就是咬紧了牙关不肯说出走的原因来。一成不免越加地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三丽一向是什么也不瞒着他的,这么多年来,他们俩个如此地亲近,一成的心里,三丽永远是那个躲在乔家老屋阴暗的卧室一角,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待他去发现待他去救赎,他们共享着生命里所有的苦楚绝望与不多的珍贵的快乐,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好的男人与女人,觉得对方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他们如同在黑暗的风雪夜里挤做一团相互以体暖取暖的羔羊,他们各自的婚姻也不能阻隔他们的血脉亲情。
然而这一次,三丽竟然什么也不肯跟一成说。三丽给一成留了件新织的全毛高领毛衣,她每两年会给一成和一丁分别织一件厚实的毛衣,衬在羽绒服里穿,极其暖和,开春以后外头换上件休闲外套也是好的,三丽爱沉一点的颜色,藏青,深灰,黑,棕,墨绿。乔一成长到三十来岁,没穿过爱人织的毛衣,给他织毛衣不过就是这个妹妹。
一成最后也不再问她,想必她有什么为难的事,不愿意出口,只嘱咐她要是有难处了就打电话回来,另外又写了几个自己比较要好的如今在北京工作的老同学的联系方式给三丽,叫她万一有急事可以向他们求助。
三丽把儿子托给了四美。
这起初也颇叫一成有些诧异,可是当他看到四美左手牵着女儿巧巧,右手拉着三丽的儿子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地有了底,一颗心像是扑地落到了实处,一双脚也好似刚从一潭烂泥中拔了出来,踩到了实地上。
四美剪掉了一把长发,如今她留了短发,那样短,街面上稍微时髦一点的男孩子的头发都比她长。
一成慢慢地笑起来。
就像那歌里唱的,我剪短了我的发。他的这个妹妹乔四美,无论到了何种境地,总还是要略微地那么戏剧化一下子的。然而这又有什么呢?人总得想法子给自己找点安慰,生活里的乐子无非是一点点的戏剧一点点的真实,一点点的爱恨一点点的释怀,一点点的真以及一点点的假。
三丽走了,四美安稳些了,二强日子好过了,他总算是有一点时间来给自己找一点的幸福与安慰了。
文居岸。
这个名字使得乔一成夜晚躺在床上,对着一片灰黑的虚空笑起来。
乔一成再一次见到文居岸,是在零四年的元旦。
节日是一个与人相聚的好借口,一成给居岸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便下决心按居岸给的地址去看看她。
居岸的家并不难找,因为电话关机,一成还担心居岸不在家。
其实居岸在。
乔一成在看见居岸时吃了一惊,居岸头发散乱,目光涣散,扑面的酒气,显然并没有认得是乔一成。
乔一成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这么糊涂,喝成这样谁来敲门她怕是都会开门,实在是危险。
一跨进居岸的家门,乔一成便闻到一股子味道,这味道厚酽酽的,微微的腐臭里混着一点点年青女人的脂粉香,还有摆了许久的食物闷闷的酸。
乔一成叫:居岸,是我,你怎么啦?
居岸没有回答,摇摇晃晃地往屋子里走,乔一成不得不在一旁扶她一把,以免她绊倒了自己,走到沙发前,居岸微微用力挣脱一成的搀扶,重重地倒在沙发里,脑袋在沙发扶手上磕了一下,居岸扭扭头,找一个相对舒服一些的角度枕好头,腿也缩到沙发上去。
乔一成看她一时半会儿清醒不了,只好从地上捡起一床毛毯盖到她身上,居岸立刻把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哼哼两声,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一成走不得,四下里看看,便脱了外套,找了半天在客厅冰箱的后面拖出一柄颜色发灰了的拖把,先摸到卫生间好好地把它洗净了,开始替居岸打扫起来。
居岸的这套房子面积不大不小,九十来平米,三室一厅,格局相当不错,朝南,即便是冬天大中午时也有很好的阳光,装修也简洁颇具品味,家俱不多,显得地方格外宽敞。两室的门微开,可见一间是居岸的卧室,一间像是书房,另有一间房门紧闭,门上不太协调地贴着一纸花色喜庆俗艳的年画,烫金的福字已脱了色。
屋里不算太脏,只是乱。一成把四下里乱堆乱散的东西逐一收拾好,也不敢随便给收起来,怕居岸万一找不到,一并归在墙角。地拖净了,桌椅窗台擦净了,外飘窗上搁着几盆植物,早就枯得发了黑,一成统统都给拔了出来,放进垃圾袋,空的花盆也给它堆到墙角。
到快下午四点,居岸醒了。
一成弯着腰看她睁了眼,半天她的焦距落到一成身上,忽地她笑了一笑,很随意带一点小女孩子的爱娇,问:你来啦?
乔一成居然有一点脸热心跳,啊了一声,也不知再说什么。
居岸慢慢地坐起来,拍拍身边空出来的一块地方:坐我这里来。
一成坐下来。居岸把双手握在一起,夹在自己的膝盖间,接着说:好冷。
一成说:还是冷吗?空调温度不算低,大概是你刚醒的缘故。
成岸忽地把手塞到一成的腋下:给焐焐呀。
一成被她孩子气的举动弄得稍稍一呆,接着又笑起来,攥了她的手给焐着,居岸喃喃地说:暖和!
居岸把头靠在一成肩上,好一会儿,突然说:你有太太的,怎么办哪,怎么办哪?怎么办哪?
她耍赖似地把头在一成的肩上揉来揉去,揉得原本就乱的头发越发地乱成一窝,全粘成一绺一绺的,微微有点酸臭味。
一成说:居岸,我们洗个头发好不好?多好看的头发。
居岸没有回答,继续在一成的肩上揉她的脑袋。
一成把她拉起来,到卫生间,刚已打开热水器烧好了热水,一成让居岸坐在浴缸边上,拿花洒替她洗头。居岸有点不老实,把脖子扭来扭去,一成耐心地哄着她。
居岸的头发长且丰厚,打着细小的卷儿,抓了一成满手,从手缝间钻出来,一丝一丝粘在一成的胳膊上,痒痒的。
终于洗好了,一成拿了干的大毛巾兜头把居岸的脑袋包住细细地擦着,居岸似乎有点闷住了,发出唔唔的声音,一成拉开毛巾,露出居岸的脸,沾了水汽,居岸的脸色好了许多,眼角眉梢绷得紧紧的,清秀动人。
一成看着她,低低地说:居岸,我其实已离婚了。
居岸大约是没有听清楚,什么?她说。
一成笑着拉开毛巾,你有吹风机吗?
居岸说:你说过的,用吹风机不好,伤头发。
一成觉得心里柔情弥漫,是五月的薰风吹过了。
你还记得呢?一成说。
你跟我讲的所有的话我都记着呢。居岸说着,依然站立不稳。一成扶她回到客厅,让她坐在黄昏的一片阳光里,这是这一天最后的一点阳光,客厅里还有空调,很暖。一成用宽齿的梳子替居岸梳好头发,松松的绑了一根麻花辫。
居岸摸摸辫子:你居然会编辫子?
一成拍拍她的头:你忘了我有两个妹妹啦?小时候我不是也替你编过,不过你那时头发太短,又软,编好不一会儿就散了。
居岸听了这话,慢慢地把脸转向一成,好好地好好地把他看了又看,叫:一成哥?
一成又笑:呐,终于酒醒啦?
居岸这才看看周围整洁清爽的一切,多谢你。真是不好意思。
一成又替居岸做了稀饭,居岸这里除了米面几乎什么菜蔬也没有,只有一瓶辣椒酱,一成用来炒了一大盘鸡蛋,居岸吃得很香。
一成在居岸家一直呆到晚上九点多,居岸送他下楼。他们一同在黑暗里站了好一会儿,竟然都没有说话。
一成离开的时候,居岸还站在原地,一成看着她在黑暗里显得更加细巧的身影,觉得老天爷好像真的在关了他的一扇门之后又给他开了一扇窗。
乔一成最近心情好,最先发现的自然是宋青谷。他现在是台里的摄像总监,也不常跑新闻了,不过也是忙,这天难得有空在乔一成的办公室里说着闲话。
有年青的小记者推门进来送来两包红鸡蛋,说是有同事刚生了孩子。
宋青谷说:咱们台里大肚子实在是一道风景了,上一回,新闻中心的那个谁,去采访市长,挺着个大肚子,拿着话筒,连市长都看不过,说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让人家出来跑新闻。还有那天我上电梯,电梯门一开出来个大肚子,等我上到七楼,电梯门再一开,迎面又是一个大肚子,我当时还懵了一下,怎么开个门关个门,肚子还在人变样儿了!说着大笑,问生的是男是女。
小记者殷勤做答道是个大头儿子,听说是三代单传,喜欢得疯了。
宋青谷大声哧笑道:什么狗屁封建思想!这年头,儿子哪有女儿好,男人找个对象还得低三下四的,前两天,社会新闻里头报的,有个大学男生,为了追同系的一个女孩儿,捧着一大把花在人家姑娘的窗根儿底下溜溜地站了一个晚上,这大冬天的,那姑娘还不乐意,把他的花扔垃圾箱了。你说做娘老子的该多伤心啊?自个儿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给人家这样糟践,这要是我儿子,我打折他的腿,叫他再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小记者在一旁吃吃地笑。
宋青谷立起眼睛来冲他道:谁让你在这儿乐滋滋地听的?能学个什么好儿?干活儿去!
小记者偷笑着一溜烟地去了。
乔一成说:做女孩子现在果真是讨不少便宜,地位是越来越高,看到喜欢的男人,也会毫无顾忌地倒追了。
一句话说得宋青谷老脸一红。
前阵子新闻中心新来了个大学生,女孩子,才二十二,来的头一天就碰上宋青谷在训一个小摄像,说那人的画面没有质量,镜头明显地在晃动,要端不稳机器为什么不用三角架,训到激动处,宋青谷哗地甩开外套,抢过那小摄像的机器扛上肩做示范,那派头一下子就把小姑娘给吸引了,从此见到宋青谷就叫宋老师宋老师的,声音甜得滴得下蜜来。宋青谷起先没在意,以为不过是小丫头在大男人跟前发发嗲,谁知过没多久有一天,小姑娘对他说,同事们商量了下班一起出去玩,邀请宋老师也参加,宋青谷没过脑子想傻呵呵地便去了,这才发现只有小姑娘一个人,这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从此唯恐躲之不及。说,兔子尚不吃窝边草,我是总监又不是禽兽老不休!
乔一成现在又提起这事儿来,还说:其实也大不了几岁,算不上梨花压海棠,老牛吃嫩草的。为什么不考虑一下?
宋青谷说:不是年纪的问题,你就说像我这样的,要人才有人才,要相貌有相貌,要家势有家势,七老八十走出去也是一堆人围上来,乌泱乌泱的,轰都轰不走。
乔一成忍笑忍得肚子抽筋,便问,那是什么问题呢?
宋青谷极其认真极其深沉地回答:她,很明媚,很忧伤。
乔一成终于纵声大笑。
宋青谷歪过头来细打量他一下,说:老乔,这么多年来,你这是头一次真正地笑,以前都不过只是扯扯面皮。
宋青谷啪地一拍桌子:我知道,你动了。
什么?乔一成问。
宋青谷伸出一指在乔一成胸口处用力一戳,走了。
这个时候,乔一成的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问:请问你认识文居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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